旅途小故事

这是一个烫手山芋的散客团，6 名游客各怀心事，个个情绪不佳，临出发还有人吵着退团，差点误机。

直到第一晚团餐，有位刚经历丧父之痛的游客睹物思人，回忆起三月前患癌过世的父亲，声泪俱下地和同行人讲述自己的经历。

一夜过去，她竟收到一个童话故事，名为《无忧公主》。

童话以前一晚她口述为基础，辅以巧思写就，美丽纯净却又催人泪下。

童话用白纸打印，叠进信封，趁夜悄悄塞进唐惟房间。

团友争相一睹为快，却没人出来承认自己是作者。

大家都怀疑这是导游安笛准备的惊喜，但安笛对此一无所知。

发生这件超出预料的事，大家有点慌，又很好奇。

众人猜测: 这场清晨奇遇还会二次发生吗?

似乎是需要有人讲出烦恼经历，才会有定制童话写出来。

第二晚，事业成功但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严莉莉主动开口，讲述自己的烦恼。

清晨，奇遇果然二次降临，严莉莉收到童话故事，名为《南荣皇后》。

可惜，这是个黑暗童话，充满灼烧炙烤般刺痛，众人都怕严莉莉会暴怒，但她欣然接受。

众人意识到，无论童话故事怎么样，收到信的人总能被疗愈。

一个属于自己的童话，不管是美的、暗黑的、丑化的、完美匹配的，他都觉得她们好幸福，因为这群人里，有一个神秘作家用心在听，然后在茫茫夜色里挑灯疾书，用心写出童话，送给她们，是回应，是劝诫，是点拨，又或是一重镜像，让她看到另一个自己。

第三天、第四天、第五天……每天都有人主动请缨，讲自己的故事。

这个拥有奇妙模式的旅行团，成功让所有人都扭转了一开始的心态。

可直至旅行结束，作家身份仍然未明。

但安笛心里明白，作家一定会现身，因为作家一定会给大家一个尾声。

他等着。

最终，作家的告白信来了，信中解释了众人希望了解的一切，信中还有一股热情的火，让安笛那颗沉寂好几年的心，又燃起来。

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故事的第一讲述者。

每个人都可以写出自己故事的新尾声。

安笛虽然还未向众人讲出自己的故事，但他已经知道自己故事的新尾声是什么。

他换好衣服，出门。

目的地是哪里?他这次格外清楚。

如果没有这个临时拼单的旅行团。

如果没有那几个矫情做作的客户。

如果没有一大早那逼死人的电话。

安笛至少还能在女儿面前保住还算体面的打工人，不那么落魄的爸爸这两个形象。

哪怕再差一步，也能好好说声再见、从容出门。

但是，都没能。

昨天下午，安笛在周六培训班门口接到了女儿。

一个月来，女儿眉眼又长开了些，头发梳得纹丝不乱，衣服长短合身，布料挺括，款式得体。

十二岁女儿，青春正好的模样。

温暖和喜悦悄悄浮上来。

他老婆，应该说前妻，对女儿付出了全部精力，把一个小女娃养成了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的阳光少女，冲这一点，安笛就非常感激她。

他们两人再有矛盾，那也只是他们两人间的陈年往事。

按约定，女儿今晚跟爸爸过周六，周日下午妈妈来接走。这每月一次父女单独相处的时光，也是安笛花了不少口舌争取来的。

这个月一直在出差，好在，此刻该忙的都结束，这周末，他要休息、陪女儿、去疯玩那家新开的游乐场

在留了位的黑珍珠餐厅，安笛父女俩坐下，灯光恰好，音乐舒缓，晚餐让人胃口大开。

女儿眉飞色舞，说着游乐场的攻略。

这时，安笛电话响了。

是老板——安笛，这个团有点棘手，不放心给别人，只能辛苦你。

安笛说，老板，我周末轮休，正和女儿吃饭呢，一个月没见她……

老板说，安笛，这个团不能丢，里面有个重要客户，为了她才临时安排，所以另外几个调过来的散客就有意见，要退款，只有兄弟你能搞定，交给别人就等于砸了。

安笛说，老板，你也知道我家庭情况，我跟她妈争取了很久，总算可以陪她过个周末，游乐场票都买好了，我这一走，她妈妈那边肯定跳脚，这都没啥，重要的是，孩子肯定怪我……

老板步步紧逼，兄弟，游乐场票钱我来报销，回来我再补你假，补你全家三口游乐场周末通票。

安笛推辞，谢谢老板，我也用不着一家三口通票，前妻不会跟我出来，我就想明天带女儿……

老板却在电话那头大声对公司行政说话: 小赵，这个季度工作量统计出来了吗?拿来……兄弟啊，你这个季度工作量和二部的老张并列第一，带完这个团，我给你季度连续奖，好不啦?你要不接，这第一和连续奖就归老张了。

安笛犹豫了一下，没吭声。

老板又说，兄弟，辛苦一下，冲冲业绩，多拿点奖金，小侄女也快青春期啦，改善一下住房，别老租房嘛，买个二居室，也给女儿单独搞个房间，到时候，哥哥我包她房间内全套品牌家具，怎么样?

安笛沉默，接与不接，条条蛇都咬人。

老板又在电话那头喊，老张电话打通了吗?

安笛脱口而出，行吧我去，季度连续奖，多少钱?还有，补休，周末通票

老板哈哈大笑，好兄弟季度连续奖小两万啊。

于是，再好的黑珍珠也黯淡无光了。女儿不再说什么游乐场攻略，嘟着嘴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。

安笛给孩子妈发消息，开头就道歉，说明事由，讲了女儿情绪还算稳定，请她明天上午提前来接孩子，还特别说明，老板下周给补假，游乐场下周补上。

那句一家三口的通票，安笛写完两次，还是删掉了。

消息发过去，前妻那边显示了很久对方正在输入……

终于等到三个字: 知道了。

安笛明白，前妻是看女儿也在，不愿殃及，暂时忍下这口气。

回到住处，安笛情绪不高，几次催女儿洗澡，女儿有点磨蹭，安笛嗓门大了些，女儿就红了眼眶，洗完澡，咔嚓一声，反锁上卧室门。

安笛叹口气，捡几件晾在窗边的内衣，扔进行李箱。

客厅连阳台也没有，内衣搓一搓就挂在窗栏杆上，灰色沙发床就是今晚安笛睡觉的地方。

单身中年男还讲究个啥，除非是带着孩子。但孩子也不常来，孩子妈也常以此为由，不让女儿跟他住。

你就好意思?前妻说话也不讲什么客气: 女儿大了，还跟你挤那二十平农民房?

安笛被怼得生疼，却无法还嘴。

好不容易让女儿来住一晚，临到头又放了鸽子。下一次，天知道要到什么时候。

晚上十一点半，手机震了震，公司销售微信他:

安笛哥，有两个客户说要退团，还在做工作，明天的团有可能取消。

后面是掩面而泣的表情。

太好了希望的小火苗嘭地燃起。退退退

客户退款，旅行团取消，对他是最好的结果，二部的老张不会因此冲到第一，他们还是业绩并列最高，月度奖金有了，连续奖说不定还能争取一下，更重要的是，明天亲子时光能照旧。

退退退——安笛心里连喊好几声。

但能不能如愿，还得等到明早，眼下该准备的还得准备。

安笛定好闹钟，又检视了两遍行李，才躺上沙发床。

一夜翻来覆去。

二居室，全套家具，季度奖、游乐场，在脑子里进进出出，不知道真正睡着了几个钟头。

六点半，闹钟响第一遍时，安笛就坐起身，抓过手机。

微信没有未读信息。安笛心里涌起不太妙的感觉。

他开始给女儿做早饭。锅里加水，放进三个鸡蛋，隔水蒸笼上放白面馒头，西兰花掰碎，放在盘子里，拌点油和生抽，打火，一起蒸。

原本计划今早出门吃早餐，然后去游乐园，食材没准备，冰箱存货搜刮下来就这些。

勉强吃点吧。委屈了女儿。他心里不痛快又添一分。

蒸锅微微冒气时，手机响了，销售打来的。

安笛默念: 退退退。

销售说: 安笛哥，一早上打扰了……

安笛打断他: 别客气，直接说，去不去?

销售干笑两声: 唉，昨晚怪我多嘴，还是去，老板出面协调了。

安笛心彻底沉了下去。

放下手机，拿起电热壶烧水，泡点咖啡吧，他得打起精神面对这一天。

蒸锅咕嘟咕嘟，热气喷出来。

手机又响，这次是销售经理。经理和他都是旅行社部门主管。一个什么团啊，惊动这么多人?

经理说话比往日多了一分客气: 兄弟麻烦你了，这个团人不多，就六个，但不好搞，都是女士，其中一个是 VIP，老板重点要攻，其他五个临时拼团，所以意见很大……

安笛只能应付着: 嗯。

经理说: 有两个一直吵着要退，老板连夜协调才安抚下来，情绪肯定还有，这几天，只能辛苦你多担待。

安笛叹气，临时抓我救场，还是个烫手山芋。

经理语气再多一分恭维: 兄弟，你的业务水平我司第一，昨晚老板第一个想到的就只有你，对了，这个团，奇葩客户还有个叫孙小妹的……

安笛知道，这一边吹捧，一边就开始给他做客户背景介绍了。

这个孙小妹，在一个教育机构当英语老师，连续三年销课最多，公司安排她出去旅游，公司人事通知她的时候，你知道她说什么?

什么?

经理于是模仿着两边口气，在电话那头给安笛演了一遍。

人事很客气，说，孙老师，恭喜你，这个季度公司奖励你带薪旅行，费用公司出，表上的国内旅行线，你任选一个，要是还想再看得仔细些，就带回去研究研究，这两天回复我。

孙小妹说，随便。

公司人事愣了，没见过这么佛系的，说，旅行，出去玩，带薪休假，多少人想去都去不了呢孙老师。

孙小妹说，那就别人去好了。

公司人事忙说，那怎么行，老板定的是你，说说看，喜欢玩什么?东三省风情，热带海岛，神奇云贵川，国内的都行。

孙小妹惜字如金，不知道自己喜欢玩什么。

公司人事眼神无奈: 玩也不知道?玩啊，就是游山玩水，不想看风景，那就出去各种吃。

孙小妹面无表情: 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。

公司人事都语塞了。

是这个孙小妹吵着要退团吗?安笛问。

不是不是。经理说，下面两个才矫情，一个叫严莉莉……

销售经理又绘声绘色模仿起和严莉莉的沟通。

听完，安笛有点头大。

这个严莉莉，名字听起来就严厉，销售跟她沟通行程，她详细问了每一天住宿标准、餐食细节和具体路线，一圈说完，销售小姑娘出了一身汗。

不料，隔半小时，严莉莉又来了电话，说这个团是老公自作主张给她报的，她不满意路线，她仔细看了沿途景点和酒店，问为什么不这么安排?然后就提出了一条她优化后的行程。

销售一听都要哭了，这是跟团游，不是自助游，你一优化，旅行社就要全部推翻重来。

遭到拒绝后，这严莉莉就反复问: 为什么不能按照我提出的优化路线来?这对你们旅行社也是好事啊，客户的选择最重要，再说你们又不是做不到，为什么不按照我的建议来?

然后就提出，要么退款，要么按照她优化后的路线走。

安笛只剩叹气: 后来怎么搞定的?老板出面协调?

只能是老板啊，她老公认识老板，给她报的团。估计她老公也烦死了。经理说，老板只好找她老公做工作，今天凌晨才消停下来。所以……

行行，我知道了，第二个呢?

嗯嗯嗯，马上就说第二个，这个严莉莉啊，路上还得辛苦你哄着，我告诉你，和她沟通太费销售了，后来几个姑娘都不敢接她电话，我也怕她到路上给你出幺蛾子。

那第二个矫情的……

经理正要说，安笛突然闻到一股焦臭味——

不好，蒸锅完了

浓烟正从厨房冒出，焦臭扑向狭小客厅。

安笛扔下手机，冲进厨房，就见蒸锅变成了冒烟炉。

关火，开窗——窗户遍布油渍，插销锈死了，安笛手滑了好几次，才勉强推开一道缝。

焦糊的刺鼻味道，熏得安笛直咳嗽。

不用掀开锅盖，安笛已经知道，大火开太猛，时间过长，蒸锅的水烧干了，三个鸡蛋，连壳带白带黄，活活被烤成焦炭。

没心情再去看一眼，安笛怒从心头起，冲着厨房垃圾桶狠狠踢了一脚，拖鞋和塑料垃圾桶一起飞去，撞在两步之外的旧橱柜上，垃圾桶又弹回来，撞上安笛的脚，撕开的酱料包粘在脚踝上，满脚面的红辣油。

在憋屈的厨房里，连发脾气都只能伤到自己。

咬牙压住怒火，安笛弯腰想抹掉辣油，另一只手扶在狭小料理台上……

啊

——烫

真他妈烫安笛忍不住爆了粗口。

这才发现，电热水壶口缓缓喷出蒸汽，水是顺利烧开了，可也把他的手给狠狠烫了。

安笛真想给那壶开水一拳，但好歹克制住了。

真要是一拳过去，接下来唯一能去的就是烧伤科。

这一早上，桩桩件件，没一个顺利。

安笛退出厨房，客厅还有刺鼻焦糊味，不用想，几步之遥的卧室里，女儿也一定闻到了。

安笛不敢去开卧室门，开了门，卧室里臭味会更大。

他压着怒火喊: 安小婧，起来了吗?起来了就把卧室窗户开开，通通风。

女儿没出声，电话却响了。

是前妻打来的。安笛心一凉，死了，他有点怕。

一早上的，你发什么疯，大喊大叫，还把厨房给点了?

前妻嘴巴一向不留情。

女儿交给你半天，就把她吓傻了，给我发消息，说自己惹她爹生气了，安笛，我就问问你，你到底在干什么?你有什么资格生气，啊?你一个月有几天管孩子，啊?你像个爸爸吗?你一有事拍拍屁股就走，丢下孩子不管啦，你想过孩子吗?啊?

前妻还是老婆时，安笛就吵不赢她，今天早上又加上内疚，更哑口无言。

你说话

前妻几乎在怒吼。

你要是不说话，就早点滚，不要你管孩子了，我现在就去接她，你快滚，别让我看见你

安笛觉得自己就是那把滚烫的电热水壶，那口被大火烤个不停的蒸锅。

他想砸了手机，但砸了后，怎么去工作?

他捞起内衣裤，缠紧手机，狠狠朝行李箱砸进去。

无能狂怒。他脑海里闪过四个字。

成年人崩溃也是有技巧的，不成熟的崩溃会毁了手机，吓着孩子，耽误一个小时后就必须开始的工作，后续麻烦无穷无尽。

思虑能到这一步，还有什么好崩溃的?

他没脸也没心情去见女儿了。

安笛做了几次深呼吸，然后敲门。

安小婧，爸爸要走了，妈妈等会儿就来接你，鸡蛋烧焦了，屋子里很臭，你先别出来，等会儿臭味散了再开门。爸爸放了一百块钱在桌上，你去便利店吃点东西。再见啊。

女儿没吭声。

他有点急: 你听见没有嘛?

语调又有点高亢。

听见了孩子带着哭腔。

他又开始懊悔，对自己又添一份愤怒。拉着大行李箱出门时，他把门摔上。

但临到门就要撞上门框、即将发出巨响之际，他迅速把门撑住。

别再吓着孩子。

走出几步，离开自家范围了，安笛总算可以砸墙，宣泄刚才强忍着想砸手机的余怒。

砰砰砰

他觉得自己连手带臂就是个汽锤，砸得墙皮簌簌往下掉。

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，小区门口竟连一辆出租车都没有

安笛怒气冲冲去坐地铁，还要过安检

他想狠狠瞪一眼那个打着哈欠的安检小姑娘，但忍住了，如果真瞪一眼，他怕眼里喷出那滚烫蒸汽，会把小姑娘烫伤。

地铁列车轰隆轰隆，在漆黑隧道向前跑。

安笛怒火未消，怒气是对自己、对前妻、对这个早晨、对这该死工作、对现状一切。

他觉得这地铁此刻就在嗷嗷向四周喷射滚烫蒸汽，隧道里白雾滚滚，地铁活活变成了一辆蒸汽机车

一小时后，安笛来到深圳机场的集合点，第三个莲蓬头模样的通风口下。

来的地铁上，销售经理两次打来电话，他都挂了，没接。

安笛想要静静。

在见到这个倒霉催的旅行团前，无论如何都要稳一稳情绪。

这团是烫手山芋，更是个情绪地雷，安笛不想一言不慎而把客户给点炸，那可太不职业了。

感谢有这一小时缓冲，因为他刚在莲蓬头下站定，就有声音问: 是安导游吗?

是的是的。他赶紧说，语气和表情已换上职业版本。

循声望去，一位中年女士，面容严肃: 我是安笛，您是?

我是严莉莉。

这就来了，安笛瞬间拉满十二分精神。

您好莉莉姐。

安笛朝严莉莉点头示意，顺手拉过她那只大旅行箱: 箱子我替您拿着，大家到齐了一起去办登机托运手续，您吃过早饭了吗?

吃了。严莉莉语气冷淡，目光望别处。

赔个笑却贴上一脸冰。

好在安笛已有心理准备。来的路上，他虽挂了销售经理的电话，但经理的消息仍然不依不饶，好几条长达 60 秒的微信语音噌噌噌跳出来。经理普通话极其塑料，语音转文字怕误了关键信息，安笛只好一条条点开听。

听完语音，安笛大概明白了这个团的情况。

总共六位女游客，严莉莉看来最难沟通，再就是孙小妹，奇葩，也不知好不好说话，除这两位，剩下四位分别是——

一位父亲过世不久、想着出来走一走散散心的客户，叫唐惟。

一位做批发生意的小老板冯金娟。

还有一位本市某区电视台的主持人仝歌笑。

女主持人也来跟团游?安笛有点疑惑，她们不都动不动就南北美欧洲行吗?

有一次，公司请电视台一位女主持人主持客户答谢会，安笛印象是: 她们高冷、傲慢，颐指气使，台上亲切温暖，台下就变了脸。

最后，经理用整整两条 60 秒的语音，介绍了老板的重点客户，一位女博士刘许琳，这个刘博士很快要去某大型集团公司的行政人事部门工作。

这个安笛懂，员工福利包括出差、旅游、团队建设，这个部门很关键。

好吧，安笛边听边叹气，这种散团不好带，人心散，诉求乱，有 VIP 要特殊照顾，还有两刺头。

对了，还有个吵着要退团的，是谁?安笛语音问他。

经理回复: 你猜。

猜你大爷呢，安笛都气笑了: 快说。

正想着，突然传来一句娇滴滴的声音:

请问这是旅行社集合点吗?

是的，没错。安笛赶紧先回复，然后再来看看是谁，紧身衣裙、戴大墨镜的女子。

哦，这一路给赶得，上节目都没这么着急。她说。

安笛知道她是谁了，那个女主持人，仝歌笑。

辛苦了，仝小姐。

安笛连说两遍: 上午飞机，是有点匆忙。

人都来齐了吗?我不会是第一个到的吧?女主持人大墨镜从安笛脸上扫过，四周逡巡。

不会不会，莉莉姐已经到了。

安笛把严莉莉介绍给女主持人认识，女主持人隔着大墨镜，用气声说了声你好，严莉莉也没客气，嘴巴都没张，用鼻孔把那句问候送了回去。

安笛心里苦笑，为缓和尴尬，他请两位把身份证和要托运的行李给他，他提前去办手续。

女主持人拿出证件，还好安笛瞄了一眼: 仝小姐，您拿错了，不是这个，是您本人的身份证。

仝歌笑看也没看，说: 没错。

这是……童彩霞的。安笛说。

就是我，这是本名，仝歌笑是我艺名。

安笛张张口，决定还是不多嘴为好。

好的，仝小姐。

他正要往主任值机柜台走，一个身材不高、有点微胖的姑娘颤颤跑来。

旅行团是在这里集合吧?她问，脸上红扑扑，带点婴儿肥。

安笛点点头。

没迟到吧?真不好意思。她说，要收身份证是吗?来，这是我的。

她手忙脚乱，掏出来给安笛。

总算有个正常人了，安笛想。

好的，谢谢——哦，刘小姐，刘博士

安笛不禁抬高嗓门，看看身份证又看看她: 哎呀，博士，了不起，了不起，这么年轻就读完了博士

这热情让先前两位女士明显不太愉快，严莉莉朝相反方向侧了侧身，仝歌笑刚把大墨镜收进敞口大挎包，这会儿又拿出来戴上。

没办法，安笛想，VIP 嘛。这位女博士看起来还比较好招呼，他略略安了安心。

导游

严莉莉喊，语气冷淡夹带愠怒: 找你的。

是一位憔悴姑娘，一身黑灰，拉一个黑灰色行李箱，从头到脚透着沮丧气息。

这姑娘立在严莉莉旁，看样子她刚才在打听什么。

你好，孙小姐吗?安笛向她走去。

我姓唐，您是旅行社导游吗?浑身沮丧的姑娘问。

哦，是唐惟小姐吧，你好，我是导游安笛，来，行李和身份证都给我吧。

导游基本功，一见面就能记得住团友名字，安笛是干了这行之后练出来的，要诀就是名字和个人特征归类。

比如严莉莉，配合严肃严厉印象，于是——严莉莉——严厉，匹配得牢牢的。

再比如，刘许琳，没见面就归纳出基本印象——VIP、博士。

仝歌笑，见面后印象——女主持人、艺名浮夸，人也如此。

安笛反思过，这是一种思维定式，会带来偏见。所以安笛也提醒自己，这个技巧只能是辅助，绝不能当面作此评价，否则就太不职业了。

正排着队，身材壮硕，满面红润的女人走来，呵呵笑着。

安笛导游吗?嗓门洪亮。

是冯老板?安笛问，心里把早前信息一匹配，果然没错。

个体老板手脚勤快，安笛这时正照顾着六个大行李箱，要一个个轮流称重过安检，冯金娟伸手就来帮忙，右手抓两个，左手抓一个，安笛顿觉一松。

谢谢冯老板，辛苦你。安笛感激。

导游才辛苦，接下来好几天要有劳你，我们人齐了吧?冯金娟嗓门实在大，安笛挨得近，觉得耳膜都在震。

还有一个孙小妹，孙老师，来，行李箱您给我就行，谢谢。

我们这次是天七晚对吧?

把最后一个行李箱递给安笛时，冯金娟又特意问了一句: 第个白天上午，直接飞回深圳，下午就能到家，是吧?

对对。安笛不假思索，冯老板赶回来有事要处理?

没有没有。冯金娟呵呵笑，摇头否认。

办完托运，离登机只剩半小时，必须过安检了，这个孙小妹还没到。

不能再等，安笛招呼大家跟他走。

过完安检，登机广播响起来，提醒旅客上飞机。

孙小妹还没出现。

方才安检时，安笛就打了电话催，孙小妹声音无精打采，说: 知道了，快到了。

快到了?这眼见已经登机

导游最烦旅客拖后腿，只要有一个人迟到，导游肾上腺素就会飙升，失控感无法遏制，弥漫全身——这个孙小妹

到底是迟到，还是退团?安笛跳出这个念头。

难不成，除严莉莉外，另一个吵着要退团的，是这个孙小妹?

拿着公司奖励出游、自己不花一分钱的孙老师孙小妹?

销售不是说搞定了吗?莫非临到登机前，才给我来这一手?

登机广播一声声催促，安笛手心后背腾腾冒汗。

最后一名乘客穿过登机门，安笛手机传来的仍然是: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……

航司地勤人员问: 先生，您要登机吗?请尽快登机，飞机很快就要起飞。

安笛咬咬牙，手微微颤抖，把登机牌给地勤人员，穿过廊桥，走进机舱。

手机响了，熟悉的号码，是孙小妹打来的。

孙老师，你在哪里?快快登机安笛快要哭出来。

我已经上来了，38C，座位上。

电话里，声音平淡无动于衷，感受不到安笛的急迫。

砰空少在安笛身后关上舱门。

安笛视线穿过人群，找到 38C，座位上已经蜷缩着一个女子，衬衫领子朴素寒碜，身前一个松松垮垮的暗蓝色双肩背包。

安笛想发脾气，可孙小妹这模样，他又于心不忍。

算了吧，唉，至少人到齐了。

走近 38 排，安笛深呼吸，努力平静语气: 是孙老师吗?

衣着寒碜的姑娘点点头。嗯。

这一声嗯，是安笛自己心里给她补上的。

你的行李托运好了吗?刚才没等到你，其他人的就先托了。

我就一个小箱子。孙小妹指指头顶，一个旧得发白行李箱，已经放上去了。

那就好。

总算齐了，安笛那颗心开始往下放。

就这几分钟，后背湿透了。

他现在唯一的念头是，离开深圳前别再出幺蛾子。

精神还在警惕着，从十二分警戒线退回到十分。

好在飞机起落顺利，准点到达成都双流机场。

取了行李，他带着六位女游客登车。

车是已提前订好的包车，一辆九成新 13 座丰田海狮，大敞门，车内很整洁。

离开机场，旅行车直奔都江堰而去，安笛长长舒了口气。

到达都江堰景区已经快两点，午餐晚了些，但赢在丰盛，一行六人坐定后，菜流水一样端上桌。

开胃菜是凉拌雷鸡肉，鸡肉切丝，拌芝麻辣油，接着是特色香肠、古镇豆豉鱼、鲜笋肉片、青椒兔、回锅肉，份量都很足。

女士们大快朵颐，几道辣菜下肚，人人直呼过瘾。

主食主菜后，便是精致小青碗盛的甜品冰豆花，一入口，就像一只清凉温柔的小手，抚平了麻辣残留在舌面上的小火苗。

一顿美食后，六位女士都畅快满足，吃得好，众人情绪明显高了。

开局总算挽回了一点，安笛想。

下午先游都江堰，但烈日当空酷暑难耐，人也困乏，大家都游兴寥寥，于是安笛临时带大家避暑十公里外的青城山。

青城天下幽，初到山下，就有一道小溪，流水潺潺，看着就清凉。

安笛变招奏效，女士们苏醒过来，拍照，录视频，发圈。冯金娟脱了运动鞋，跳进溪中踩水，连喊舒服舒服，哈哈大笑，声震林梢。

仝歌笑抽出自拍杆，左右互拍。

孙小妹还是全身局促，一副不知从何玩起的隔离感，安笛只好给她背了背青城山典故。

严莉莉在打完一通长长电话后，终于把手机收进包，看冯金娟清水濯足看了很久，最后也被冯金娟拉下水，起先严莉莉一个人哎呀哎呀，不多久便两人一起嘻嘻哈哈。

好啊，团友们放松下来，他安导游才能轻松。

刘许琳勤快拍照，古树名木、奇花异草，几乎张张留影，拍回去做研究?安笛想。

唐惟有点像孙小妹，隔离在外、不愿合群，安笛想上前和她聊聊，又想，青城山典故刚才已经背过一遍，不如等明天再说。

好在，六人互不熟悉就各自玩各自的，倒也平静。

青城山临近川西山区边缘，虽说天色仍然明亮，但时间已过下午六点半，在深圳，这个点, 夕阳已经快落进西边的珠江入海口。

安笛招呼大家登车去酒店，每人一间房，也是互不打扰。

看着六位游客上了电梯，进了房间, 安笛舒了口气。

因为昨晚今晨那番折腾，原本不敢想象第一天的磨合能顺利。

特别是严莉莉, 安笛一直在留意她，看她神色平静拿了房卡，进了电梯，又等了差不多十五分钟，没有不满、投诉、换房什么的警报，安笛想, 一切太平，她不出问题, 也就说明，今天一天总算顺利度过九成。

崩了一天的十二分精神, 也落回一半以下。

开车的司机叫小周，是个文静小伙, 往常两人挤一个标准间，可以省下一笔房费, 但这次，安笛想一个人待着, 连续出差一个月，又是临时加团，别再委屈自己，于是他给小周单独开了房，这样他也可以住单间。

两人在酒店大堂外抽了烟，聊了聊, 小周腼腆和善，安笛那紧张了一天的神经总算放下。

是不是自己太过考虑?他自问, 带着情绪入场，把困难想得太大?照今天来看，接下来也许更顺利。

不过, 要是他知道半个小时后，吃晚餐时将发生的事，安笛就不会这么过早乐观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