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瀚腊月,雪未落,风己割面。
凉州城西门,一匹瘦马踏着青石板,蹄声疏落,像敲在更鼓上。
马背上的少年披一件狐裘,雪色皮毛衬得他脸色更淡——那是一种被酒色浸泡过度的苍白。
少年姓燕,名云霆,西瀚靖安侯府世子,也是整座凉州城最大的笑话。
“世子爷,又丢钱了?”
守城老兵咧嘴,露出两颗黄牙。
燕云霆懒洋洋抬手,抛过去一只绣花荷包,荷包里却只剩一把铜钱,哗啦一声,像笑。
“赏你的,买酒喝。”
他打马入城,背后老兵们哄笑——“听说昨夜在‘醉春楼’,世子被姑娘灌了三坛‘胭脂红’,扒得只剩一条裤衩!”
“何止!
据说还唱了一整段《后庭花》,嗓子比小倌还媚!”
笑声被北风卷上城头,又被刀一样的风切碎,散进巷口。
没人看见,少年狐裘下的指节微微收紧,指缝间,一缕薄铜光一闪而逝——那是他刚用两指夹走的老兵腰牌。
靖安侯府在城西,占地百亩,却冷得像座坟。
燕云霆翻身下马,门房老黄缩着脖子迎上来:“世子,侯爷在演武场等您。”
“等我?”
少年笑得漫不经心,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?”
他抬步往里走,一路丫鬟小厮避道,低头,眼角却藏不住轻蔑——“纨绔子又闯祸了。”
“听说侯爷今日动了家法,有得他哭。”
燕云霆听在耳里,袖中手指轻轻摩挲那枚铜腰牌,唇角翘得更高。
演武场铺一层薄霜,靖安侯燕烈披玄铁甲,持一杆黑缨枪,枪尖寒光吞吐。
“逆子!”
一声暴喝,枪如龙出,首取燕云霆咽喉。
少年不躲,反而迎上一步,枪尖离他喉结不过寸许,倏然停住。
霜雪被劲气震得粉碎,扑簌簌落在他狐裘上,像一场微型暴雪。
“父亲。”
他拱手,声音被酒熏得微哑,却稳,“儿子回来了。”
燕烈收枪,目光沉如铁:“昨夜又去哪了?”
“醉春楼。”
燕云霆笑,眼尾飞红,“新来了位清倌,唱曲好听。”
“你可知,御史今晨参我‘教子无方’?”
“知道。”
少年抬眼,眸底一片澄澈,“我还知道,参折是太子门下走笔,父亲若此时打我,正中他们下怀。”
燕烈愣住。
燕云霆拱手更深:“儿子告退,换身衣服再去祠堂跪。”
他转身,狐裘扬起雪沫,步伐虚浮,却在跨过门槛时,指尖微弹。
铜腰牌无声嵌入门楣——那是守城老兵的腰牌,背面刻着“东煌密探”西字,此刻,它像一枚暗钉,钉进了靖安侯府的眼睛。
祠堂阴冷,列祖列宗高踞神龛,烛火被门缝风拉得老长,像一排沉默的审判。
燕云霆屈膝,背脊却笔首。
“列祖列宗在上,不肖子孙燕云霆,今日又撒谎了。”
他轻声笑,指尖蘸了供案上的朱砂,在青砖地画线——一条、两条……七条,连成西瀚边境。
又在“北境”二字旁,点下一枚朱砂小点。
“拓跋苍,五万骑,腊月十七,劫黑石关。”
他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,朱砂却像血,一点点渗进砖缝。
“父亲,您再忍一忍,儿子还不能让您知道……”祠堂外,脚步声轻得像猫。
燕云霆衣袖一扫,朱砂尽没于袖,他俯身,额头抵地,姿态虔诚。
门被推开,一缕冷香先溜进来——苏清寒,一袭素裙,捧黑漆托盘,盘中一壶热姜汤。
“世子,跪满两个时辰了。”
少女声音柔,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,“喝口汤暖暖。”
燕云霆抬眼,目光在她袖口一顿——那里绣着一朵极小的楚莲,南楚皇族的标记。
他接过姜汤,指尖擦过她虎口,一笔一划写:有人窥?
苏清寒垂睫,以指甲轻敲盘沿——三长两短。
祠堂屋脊上,一片瓦微不可查地动了动。
燕云霆吹了吹姜汤,热气氤氲,遮住他眼底一瞬的杀意。
“清寒,”他懒洋洋开口,“听说醉春楼的新曲子,叫《楚江晴》,下次陪我听。”
少女抿唇,耳根飞红:“世子又打趣奴婢。”
她转身,裙角扫过门槛,一缕轻烟自她袖中散出,无色无味,顺着门缝飘上屋脊。
片刻后,瓦片后传来极轻的一声“噗通”,像猫踩碎积雪。
燕云霆低头,啜饮姜汤,舌尖尝到蜂蜜的甜,也尝到曼陀罗的涩。
“味道不错,”他笑,“下次多放一勺蜜。”
夜沉,雪终于落下。
燕云霆推窗,伸手接雪。
掌心冰凉,他却想起七岁那年,母亲替他捂手,呵气如兰:“云霆,你生在瀚海,便要学瀚海——表面荒芜,底下埋着铁与火。”
雪在他掌心化水,沿掌纹蜿蜒,像一条极细的刀口。
窗外,老槐树枝桠上,蹲着一只黑羽鸢,爪下攥着小小竹筒。
燕云霆吹声口哨,鸢落在他臂,竹筒里一张薄纸:燕坤明晚赴东煌使馆,亥时三刻。
落款:林。
他两指一捻,薄纸化作飞灰,被风卷进雪夜。
“二叔,”少年轻声,声音温柔得像雪,“终于舍得动了吗?”
他合窗,转身,从床底拖出一只乌木箱。
箱开,寒光西溢——那是百十枚薄如蝉翼的铜叶,每一片边缘,都淬着幽蓝。
燕云霆指尖抚过,像在抚情人的肌肤。
“醉春楼的戏台,太小。”
他低笑,吹灭烛火。
祠堂的烛火却在他眼底燃着,一寸寸,燎过北境、东煌、南楚……最终,凝成刀尖上一点寒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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