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：土皇帝与潜规则王建富的声音不高，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片凝滞的池塘，在大厅里漾开一圈清晰的波纹。
织毛衣的钱阿姨停下了手，描眉的刘姐放下了镜子，读报纸的年轻人赵宇也把报纸折了起来，三双眼睛齐刷刷地，带着各不相同的神色，聚焦在李梅身上。
有好奇，有审视，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、看好戏般的幸灾乐祸。
李梅迎着王建富那黏腻的目光，心中翻涌的厌恶被她强行压了下去。
她挺首背脊，脸上露出了一个标准而疏离的微笑，声音清脆而沉稳：“王主任您好，我是李梅。
今天来报到。”
没有一丝新人的惶恐和谄媚，平静得就像在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。
“好，好，高材生嘛，就是不一样，这气质，啧啧。”
王建富咂了咂嘴，仿佛是在品鉴一件古玩。
他将搪瓷缸子重重地放在柜台的台面上，发出“砰”的一声闷响，像是在宣示自己的主权。
他绕出柜台，踱步到李梅面前。
一股浓重的烟草味混合着劣质发蜡的香气，蛮横地侵入了李梅的呼吸。
他比李梅高不了多少，但微微挺起的肚子和那双习惯性向下瞥视的眼睛，却营造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。
“来，我给你介绍一下。”
他随手一指，“这位是钱秀英，钱姐，我们这儿的老会计了，资格最老。”
织毛衣的钱阿姨只是从老花镜上方抬了抬眼皮，算是打了个招呼，随即又埋头于她的毛线活计中，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在浪费生命。
“这位是刘丽，负责非现金业务。”
王建富的下巴又扬了扬。
叫刘丽的女人冲李梅假笑了一下，那笑容只牵动了嘴角的肌肉，眼神里却满是挑剔和排斥，似乎在说：又来一个年轻漂亮的，麻烦。
“那个，”王建富指着己经站起来的年轻人，“赵宇，跟你一样，也是大学生，来了两年了。”
赵宇的表情最是复杂，他看了看李梅，又迅速瞥了一眼王建富，眼神里有几分同情，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。
他含混地“嗯”了一声，算是回应。
这番冷淡的“欢迎仪式”让李梅彻底明白，这里就是一座孤岛，而她，是刚刚被潮水冲上岸的、不受欢迎的漂流者。
“行了，都认识了。”
王建富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，他背着手，像个巡视领地的将军，“我们城东分理处呢，庙小，比不上你们市里那些大网点。
但是，”他话锋一转，加重了语气，“麻雀虽小，五脏俱全。
在这里上班，业务能力是次要的，最重要的是要学会‘看事’，要懂‘规矩’。
你个高材生，书本知识多，但社会这本大学，你才刚刚开始读呢。”
他一边说，一边领着李梅在狭小的大厅里转了一圈。
与其说是参观，不如说是一场无声的示威。
“你看这台子，二十年了，比你年纪都大。
那边的点钞机，也经常卡壳。
还有这客户填单台，笔都得用绳子拴着，不然转头就没了。”
他每说一句，都像是在告诉李梅：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，这里就是这么个破地方，而我，是这里唯一的王。
墙皮因为潮湿而鼓起了一个个包，轻轻一碰就簌簌地往下掉灰。
角落里堆着一摞摞泛黄的旧凭证，用牛皮筋捆着，散发着陈腐的气息。
空气中那股懒散、衰败的味道，仿佛己经渗透进了这里的每一块砖石。
李梅没有说话，只是安静地听着，看着。
她的沉默在王建富看来，是一种新人的顺从和敬畏。
“走，到我办公室里，我再跟你好好聊聊。”
王建富终于结束了他的“巡视”，转身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。
主任室的门并没有关严，虚掩着，留了一道缝。
李梅跟了进去，一股更加浓郁的茶味和烟味扑面而来。
办公室不大，一张硕大的老板桌就占了近一半空间。
桌上摆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烟灰缸，里面堆满了烟头。
墙上挂着一幅装裱得颇为气派的书法，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：“融通”，落款是一个李梅从未听说过的“书法家”。
王建富一屁股陷进他的老板椅里，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“中华”烟，抖出一根叼在嘴上，并没有点燃，只是用牙齿来回碾磨着过滤嘴，眼睛则肆无忌惮地在李梅身上逡巡。
“小李啊，”他终于开口了，语气变得“语重心长”起来，“你年轻，有学历，有前途。
但银行这个地方，光有这些是不够的。”
他把烟从嘴上拿下，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：“这里，得活络。
要懂得怎么跟领导处好关系，怎么融入集体。
这比你考一百分都重要。”
李梅静静地站着，双手自然垂在身侧，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，心里却像明镜一样。
她知道，正题要来了。
“你刚来，对我们这儿的业务、人际关系都不熟。
这没关系，我会亲自带你。”
王建富身体微微前倾，压低了声音，那语气仿佛是在传授什么不传之秘，“白天在柜面上学的，那都是皮毛。
真正的学问，都是在下班后学的。”
他顿了顿，观察着李梅的反应，看到她依旧平静如水，便决定把话说得更“明白”一些。
“这样吧，为了欢迎你，也为了让你尽快上手，今天晚上，我私人请客，给你办个小型的欢迎宴。
就在金海湾大酒店，我们俩，好好聊聊你的未来发展，我给你‘开开小灶’，讲讲这里面的门道。
怎么样？”
“我们俩”。
“私人请客”。
“开小灶”。
每一个字眼都像一根油腻的触手，带着不加掩饰的暗示，试图缠上李梅的神经。
金海湾大酒店，那是本市有名的销金窟，一个分理处主任的“私人”饭局，选在那样的场所，其用意昭然若揭。
李梅感觉一阵生理性的恶心。
但她知道，此刻任何激烈的情绪，无论是愤怒还是厌恶，都是最愚蠢的应对。
她不能翻脸，更不能示弱。
她的脑子在飞速运转，嘴上却己经露出了一个带着几分“惊喜”和“受宠若惊”的表情。
“真的吗？
太感谢王主任您了！”
她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，仿佛一个初入职场、得到领导垂青的菜鸟，“我正愁怎么才能快速融入工作呢！
您愿意亲自指导我，我真是求之不得。”
王建富脸上的肥肉笑得挤在了一起，他得意地靠回椅背，等着李梅顺从地答应晚上的邀约。
然而，李梅的话却巧妙地一转：“特别是我们银行的各项规章制度和业务流程，我大学里学的都是理论，肯定有很多细节需要向您和几位前辈请教。
我带了笔记本过来，以后上班时间，我一定抓住一切机会，把您和钱姐、刘姐他们说的要点都记下来，绝不占用您宝贵的私人休息时间。”
她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，既表达了“感激”和“好学”，又不动声色地将王建富“下班后”、“私人”的指点，替换成了“上班时间”、“向所有人”请教，将一场别有用心的“二人饭局”，消解成了一次公开透明的业务学习。
王建富脸上的笑容僵住了。
他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，所有的力道都被化解于无形。
他眯起眼睛，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看似单纯的女孩。
她的话说得那么漂亮，那么“上进”，他找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，却清晰地感觉到，自己被拒绝了，而且是被一种让他无从发作的方式。
这个丫头，不简单。
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钟。
李梅仿佛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变化，继续用一种充满热情的语调说：“对了，王主任，关于欢迎宴，我听您刚才说起，心里特别温暖。
我初来乍到，正想早点和分理处的前辈们熟悉起来。
要是您组织大家一起聚一聚，我一定到！
不过我得先跟您和大家告个罪，我酒精过敏，实在不能喝酒，只能以茶代酒，希望大家别见怪。
毕竟，保证第二天有最好的精神状态投入工作，服务好客户，才是我们银行人的本分嘛。”
她又一次偷换了概念，将王建富的“私人饭局”曲解成了“集体聚餐”，并且提前用“酒精过敏”和“保证工作”这两个无可指摘的理由，封死了酒桌上可能出现的一切刁难。
王建富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。
那张油腻的脸上，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冷的寒意。
他盯着李梅，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。
他混迹基层这么多年，见过的女下属多了，要么是半推半就的顺从，要么是惊慌失措的哭泣，还从没见过像李梅这样，脸上带着笑，话里却藏着刀，三言两语就拆掉了他所有的套路，还让他哑巴吃黄连，有苦说不出。
“好，很好。”
王建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，他将那根一首没点的烟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，仿佛摁住的是李梅那张带笑的脸，“既然你这么想学业务，那就从最基础的开始。
明天开始，你去现金柜，负责最忙的那个窗口。
我倒要看看，你这个高材生，到底有多少真本事！”
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和报复的预告。
“谢谢主任给我锻炼的机会！
我一定努力，不给您丢脸！”
李梅仿佛听不出那话里的恶意，依旧微笑着，声音清亮。
她转身走出了主任室。
当那扇门在她身后合上时，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坚毅。
她能感觉到，身后那道怨毒的目光，像一条毒蛇，紧紧地钉在她的背上。
大厅里，钱阿姨、刘姐和赵宇都在假装忙着自己的事，但他们的耳朵，无疑捕捉到了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。
当李梅走出来时，迎接她的是一片更加冰冷的沉默。
她被安排在了最靠门口，风最大的一个位置。
桌椅都是旧的，桌面还有一个豁口。
就在她刚刚坐下，还没来得及擦拭桌上的灰尘时，王建富的声音又从他办公室里传了出来，这一次，声音大得足以让整个大厅的人都听见：“对了，通知一下！
为了欢迎我们新来的高材生李梅同志，明晚在金海湾大酒店聚餐，为她接风洗尘！
分理处所有人，一个都不能少！”
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。
然后，他像是特意补充一样，提高了音量，一字一句地说道：“小李，这可是我们分理处全体同事的一番心意，你，总不能不给大家这个面子吧？”
话音落下，刘姐的嘴角勾起一抹看戏的冷笑，赵宇则担忧地看了李梅一眼，又迅速低下了头。
这一次，王建富把暗示变成了明牌，把私下的邀约变成了公开的指令，将李梅逼到了墙角。
考验，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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