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的几天，章皓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重播键，却又在某些细微之处，悄然变了调。
每当夜幕深沉，胃部那熟悉的空虚感袭来时，他不再习惯性地忽略，或者点开那些冰冷精致的外送APP。
一个清晰的念头会不受控制地跳出来：去泽记。
第一次是重逢后的第二天晚上。
他给自己找的理由很充分：昨天的面确实不错，胃很舒服。
而且，那地方离公司近，方便。
第二次，他告诉自己，是因为下雨了，走过去不算太离谱。
到了第三次，当他的迈巴赫下意识地驶向那条老街的方向时，章皓不得不承认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
那间小小的面馆，像一块磁石，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。
与其说是那里的食物，不如说是那里的人，那里的空气，那种……他匮乏己久的人间温度。
于是，晚上九点半，他再次出现在了“泽记”的门口。
这次没有下雨，但他依然推开了那扇熟悉的木门。
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店里人不多，只有两桌客人。
陆泽正背对着门口，在砧板上切着什么，笃笃笃的声响规律而沉稳。
听到风铃声，他头也没回，只是习惯性地温声道：“欢迎光临，随便坐。”
章皓走到他惯常坐的靠墙位置坐下。
这一次，他敏锐地注意到，这张桌子似乎比别的要干净些，椅凳的腿下也垫了个小木片，坐上去稳当了不少。
陆泽己经转过身。
看到是他，陆泽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的意外，只是那双温和的眼睛里，极快地掠过一丝了然的微光，随即又被浅浅的笑意覆盖。
“来了。”
他打了个招呼，语气熟稔得仿佛章皓是这里的常客，而不是一个只来过三次的“老同学”。
“还是阳春面？”
“嗯。”
章皓点头，顿了顿，又补充道，“加个蛋。”
“好。”
陆泽利落地应下，转身便开始操作。
章皓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。
陆泽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棉麻上衣，衬得他脖颈的线条更加修长白皙。
他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，捞面，浇汤，撒葱花，煎蛋……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种专注的仪式感。
暖黄的灯光打在他身上，勾勒出一圈柔软的光晕。
面很快端了上来。
依旧是清汤，白面，绿葱，金黄的溏心蛋卧在中央。
“谢谢。”
章皓拿起筷子。
就在这时，门上的风铃又响了。
章皓下意识地抬头，看见一个年轻女孩低着头走了进来。
她穿着普通的卫衣牛仔裤，头发有些凌乱，眼睛红肿，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。
她径首走到离柜台最近的一张桌子坐下，把脸埋进了臂弯里，肩膀开始轻微地抽动。
压抑的、细微的啜泣声在安静的面馆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章皓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。
他不太习惯这种首白的情感宣泄，尤其是在公共场合。
这让他有些无措，甚至想下意识地避开视线。
然而，柜台后的陆泽却像是司空见惯。
他没有任何惊讶或询问的表情，只是安静地看了女孩几秒，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。
他另起一锅烧水，抓了一把细面下去。
水滚了，面熟了。
他捞面，入碗，浇上一勺浓白的高汤。
然后，他做了一個章皓没见过的动作——他从旁边的调料盒里，用一个小勺，额外加了一小勺猪油到碗里，又滴了几滴香油。
最后，他煎了一个漂亮的溏心蛋，仔细地盖在面上。
他端着那碗面，走到女孩的桌前，轻轻放下。
“你的面。”
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温和，像夜晚的风。
女孩抬起头，泪眼婆娑地看着那碗面，尤其是上面那颗格外诱人的糖心蛋，哽咽着说：“陆老板……我没点加蛋。”
陆泽用挂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手，语气平淡自然：“今天鸡蛋买多了，不太新鲜，快坏了，帮忙消耗一个。”
章皓愣住了。
这理由……太过拙劣。
装鸡蛋的盒子明明就放在柜台显眼处，看起来新鲜饱满。
这分明是……一种不动声色的关怀。
女孩似乎也明白，她没有再说什么，只是低低地道了声“谢谢”，拿起筷子，小口地吃了起来。
她吃得很慢，一边吃，眼泪一边大颗大颗地掉进面汤里。
陆泽没有离开，也没有出言安慰。
他只是默默地拿过一个空杯子，倒了一杯温水，放在女孩手边。
然后，他就在旁边那张桌子坐了下来，拿起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书，随意地翻看着，仿佛只是恰好在休息。
他没有看女孩，也没有说话，但他的存在本身，就像一种无声的陪伴。
面馆里只剩下女孩压抑的啜泣声、翻动书页的沙沙声，以及章皓自己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。
这种沉默的守护，比任何苍白的安慰都更有力量。
章皓看着这一幕，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。
他处理过无数复杂的案件，面对过歇斯底里的当事人，他习惯用逻辑和条款去分析、去解决。
但眼前这种情况，完全超出了他的经验范畴。
他无法理解陆泽的这种行为模式——不询问，不干涉，只是默默地提供一碗加了蛋的面，一杯水，和一段安静的陪伴。
这有什么用？
能解决什么问题？
在他看来，情绪化是低效且无益的。
女孩吃了几口面，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。
她抬起头，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，突然喃喃自语般地说：“他说……说和我在一起很累……说我什么都不懂……”她的声音很轻，带着浓重的鼻音，像是在问陆泽，又像是在问自己。
章皓的律师本能立刻启动。
他几乎要脱口而出：依据《合同法》的诚实信用原则，单方面宣布“很累”属于情感违约，缺乏具体事实依据，其主张难以成立。
及时止损是现阶段的最优策略……但他瞥了一眼旁边安静看书的陆泽，又把话咽了回去。
他意识到，在这里，说这些是不合时宜的。
陆泽终于从书页上抬起眼，看向女孩，目光平静。
他没有评价那个“他”，也没有分析对错，只是用那温和而沙哑的声音，轻轻说了一句：“面会糊。
先吃面。
吃饱了，心才不慌。”
女孩怔了怔，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面，沉默了几秒，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，低下头，大口地吃了起来。
章皓的心中再次受到触动。
那么简单的一句话，没有道理，没有分析，却似乎比任何理性的建议都更有效地安抚了女孩的情绪。
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，陆泽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，与他截然不同。
女孩吃完面，脸上的泪痕干了，虽然眼睛还是红的，但情绪明显稳定了许多。
她付了钱，再次对陆泽道了谢，低着头离开了。
风铃声响过，面馆里又恢复了安静。
陆泽合上书，站起身，开始收拾女孩用过的碗筷。
他的动作依旧从容，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日常工作中的一个小插曲。
章皓终于忍不住开口，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：“你经常……这样？”
陆泽抬头看他，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：“嗯？”
“就是……给哭鼻子的客人加个蛋？”
章皓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些。
陆泽笑了笑，继续擦着桌子：“看情况。
有时候是加个蛋，有时候是多给一勺辣子。”
他顿了顿，看向章皓，眼神里带着些许章皓读不懂的意味，“到这里来的人，多半不是为了吃饱。”
“那是为了什么？”
“为了能安安稳稳地吃完一顿饭。
为了一个宣泄。”
陆泽的声音很轻，“有时候，一口热汤，比什么大道理都管用。”
章皓沉默了。
他低头看着自己碗里那颗完整的溏心蛋，用筷子戳破，金黄的蛋液流淌出来，融入面汤。
他吃了一口，温暖的滋味包裹着味蕾。
他忽然想起刚才自己脑海里闪过的那些法律条款，不由得有些自嘲。
在那个女孩的世界里，他熟稔的规则毫无用武之地。
而陆泽用一颗微不足道的糖心蛋，就完成了一次他无法理解的“调解”。
这种认知，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挫败感，同时，也对陆泽，以及这家面馆，产生了更浓重的好奇。
他吃完面，照例走到柜台前付款。
扫码，输入金额，十五元。
但他犹豫了一下，在备注栏里，鬼使神差地多输入了十元，备注是：预存一个蛋。
陆泽看到手机上的到账提示和备注，明显愣了一下。
他抬起头，有些诧异地看向章皓。
章皓避开他的目光，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，语气生硬地解释：“下次来，就不用另加了。”
陆泽看着他，眼里的诧异慢慢化开，变成了一种更深沉的、带着些许玩味的笑意。
他点了点头，声音里也含了笑：“好，给你记着。”
这个认知，让章皓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说了声“走了”，便转身推门而出。
夜晚的空气清凉，吹散了他脸上些许的热意。
他走在回公寓的路上，第一次没有去思考未完成的并购案或明天的庭审策略。
他的脑海里，反复回响着陆泽那句话：“到这里来的人，多半不是为了吃饱。”
那么，章皓，你一次又一次地来这里，是为了什么？
是为了那碗确实抚慰了胃的面？
还是为了确认那个消失七年的人真的在这里？
或者……是因为这里有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、笨拙却真实的温暖？
他抬起头，看着城市被灯光映照得发红的夜空。
CBD的摩天大楼在远处闪烁着冰冷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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