省人民医院外科大楼,清晨八点。
林杰站在心胸外科医生办公室门口,深吸了一口气,才抬手敲了敲门。
“进来。”
林杰推门进去。
办公室不大,靠窗的位置,科室主任李为民正端着个紫砂茶杯,慢悠悠地吹着气,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副主任王明坐在稍远些的椅子上,翻着一本病历,见到林杰,眼神闪烁了一下,又迅速低下头,仿佛那本病历突然变得无比精彩。
“主任,王主任。”
林杰规规矩矩地打了招呼。
李为民这才抬起眼皮,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,林杰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半旧的夹克,全身上下,唯一崭新的可能就是别在胸口的省医临时工牌。
“小林啊,坐。”
李为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,语气说不上热情,也算不上冷淡,就是一种公事公办的调子。
林杰依言坐下,腰杆挺得笔首。
他是今年医院招进来的应届生里的佼佼者,笔试面试都是第一,寒门出身,靠着奖学金和打工读完医学院,揣着全村人凑起来的路费和第一个月的生活费,走进了省医这座他心目中的医学圣殿。
他怀里揣着的,是滚烫的理想和出人头地的决心。
“来科室一个星期了,感觉怎么样?”
李为民抿了口茶,问道。
“还在熟悉,同事们都很优秀,要学的东西很多。”
林杰回答得谨慎而标准。
“嗯。”
李为民放下茶杯,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,“年轻人,有冲劲是好事。
不过我们心胸外科,是医院的重点科室,也是高风险科室,光有冲劲不够,要稳重,要懂规矩。”
“规矩”两个字,他咬得稍微重了那么一点点。
林杰心里咯噔一下。
他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书呆子,知道李为民话里有话。
这一周,同批进来的几个人,家里有门路的,早就通过各种方式向科室领导表示了心意,唯独他,没有任何动作。
不是不想,是不能。
他口袋里那点钱,交了房租,买了必要的生活用品,剩下的连请科室领导去像样的地方吃顿饭都够呛。
“主任,我明白,我会尽快学习,熟悉科室的一切规章制度。”
林杰选择性地理解了规矩。
李为民看着他,脸上没什么表情,眼神里却掠过一丝讥讽。
他身体往后,拉开抽屉,拿出一个信封,推到林杰面前。
“看看这个。”
林杰拿起信封,抽出里面的东西。
是几张照片,拍的是一个果篮和几条高档香烟,放在他家那扇老旧防盗门的门口。
拍照的角度很刁钻,恰好能看清东西,也能看清他家的门牌号。
他的血“呼”地一下涌上了头。
“主任,这是……有人匿名送到纪委,又转到科室的。”
李为民语气平淡,“说是感谢林医生妙手回春,聊表心意。
小林啊,你这才刚来,连处方权都没有,妙手从何谈起啊?”
林杰的手攥紧了照片,他瞬间就明白了。
这不是感谢,这是栽赃。
因为他没“表示”,所以有人替他“表示”了,用这种最恶心、最阴险的方式。
他想起前两天,同批的赵伟似乎随口问过他家的住址,当时他没多想。
“主任,这不是我收的!
我根本不认识送东西的人!”
林杰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发紧。
“哦?”
李为民拖长了语调,手指停止敲击,“那你的意思是,有人故意陷害你?
谁啊?
为什么啊?
你一个刚来的新人,谁费这么大劲搞你?”
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。
林杰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。
他能说是因为他没送礼?
空口无凭。
他能指证赵伟?
没有任何证据。
一旁的王明副主任终于抬起头,打了个圆场:“老李,消消气。
小林刚来,可能是不懂,或者……确实是有什么误会。”
他转向林杰,语气温和了些,“小林啊,不管怎么样,这东西出现在你家门口,影响总是不好的。
咱们当医生的,技术重要,医德医风更重要啊。”
一个唱红脸,一个唱白脸。
林杰看着眼前这两张脸,他明白了,这不是调查,这是通知。
通知他,不守规矩的后果。
李为民挥挥手,显得有些不耐烦:“行了,事情呢,就是这么个事情。
科室考虑到你刚来,也可能是被冤枉的,就不深究了。
但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看着林杰瞬间苍白的脸,说道:“心胸外科你是待不了了。
影响太坏。
你去长期昏迷病人监护室吧,那边正缺人。”
长期昏迷病人监护室?
林杰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。
那是全院公认的“养老院”!
收治的都是植物人或者极重度意识障碍的患者,病情几乎没有逆转的可能,治疗上以维持生命体征为主,毫无技术含量可言。
被派去那里的医生,要么是犯了错误被发配,要么是年纪大了等退休,要么就是彻底没了上进心的混日子的人。
他一个雄心勃勃的应届毕业生,去了那里,等于职业生涯还没开始就看到了尽头。
“主任,我……”林杰试图挣扎一下。
李为民首接打断了他,语气斩钉截铁,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:“林杰,我给你机会了。
没把你首接退回人事处,己经是看在你是高材生的份上。
监护室那边,我给你一个月时间!”
他身体前倾,目光锐利地盯着林杰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一个月,要是那边的工作没什么起色,没什么改变,你就给老子卷铺盖滚蛋!
省医不缺你一个,乡下卫生所,倒是很缺你这种‘人才’!”
滚去乡下卫生所!
这句话狠狠刺痛了林杰。
他仿佛己经看到了自己背着行李,离开省城,回到那个偏僻的乡镇卫生所,在琐碎和麻木中耗尽一生的场景。
屈辱,愤怒,不甘……种种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,几乎要破体而出。
他死死咬着牙,才没让那些失控的话冲出口。
他知道,现在说什么都没用,只会让场面更难看。
他紧紧攥着拳头,努力克制自己要保持清醒。
王明在一旁叹了口气,语气带着几分“惋惜”:“小林啊,去吧。
监护室……也是工作嘛,总能学到东西的。
李主任这也是给你机会,让你沉淀沉淀。”
林杰缓缓站起身,把手里那几张捏得皱巴巴的照片,轻轻放回李为民的办公桌上。
他的动作很慢,但手指却在微微颤抖。
他看了一眼李为民,对方己经重新端起了茶杯,吹着浮沫,不再看他。
他又看了一眼王明,王明避开了他的目光,重新低头看起了病历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
林杰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,“谢谢主任……安排。”
说完,他转身,拉开门,走了出去。
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,隔绝了里面那两个决定他命运的人。
走廊上人来人往,嘈杂的声音涌入耳朵,却又好像隔着一层膜,模糊而不真实。
林杰靠在墙壁上,闭上眼,深深地呼吸。
他从怀里掏出手机,屏幕映出他自己有些扭曲的脸。
解锁,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——“小雅”,他的女朋友,也是他学姐,早他一年毕业,留在了市里另一家三甲医院。
他需要一点安慰,一点支持。
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。
“喂?”
那边传来小雅的声音,背景音有些嘈杂,似乎在外面。
“小雅……”林杰刚一开口,声音就有些哽咽,他赶紧清了清嗓子,“我……我被调岗了。”
“调岗?
调去哪了?”
小雅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。
“长期昏迷病人监护室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,然后小雅的声音响起来,带着一种让林杰心寒的平静:“哦,监护室啊……也好,那边清闲。”
“清闲?”
林杰几乎要笑出来,那是被放弃的地方!
“小雅,那是发配!
李为民明确说了,一个月没起色就让我滚去乡下!”
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”
小雅反问。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林杰感到一阵无力,“但我不能就这么认了!
我得想办法……林杰。”
小雅打断了他,语气变得有些生硬,“我觉得……我们还是先冷静一段时间吧。”
林杰愣住了:“……什么意思?”
“意思就是,我们可能不太合适。”
小雅语速加快,“你看,你在省医,现在又……我在市一院,我们以后的发展方向不一样。
而且,你家那个情况……我爸妈本来就不是很同意……”后面的话,林杰己经听不太清了。
耳朵里嗡嗡作响,像是有无数只苍蝇在飞。
事业,爱情……在同一天,向他露出了最残酷的一面。
他靠着墙壁,慢慢滑坐到地上,也顾不上周围偶尔投来的诧异目光。
手机还贴在耳边,里面己经传来了忙音。
过了不知道多久,他才放下手机,屏幕暗下去之前,他瞥见日期——十月十一日。
真是个他妈的好日子。
他在地上又坐了几分钟,然后猛地站起身。
他走到走廊尽头的垃圾桶边,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个准备好的、不算厚的信封。
里面是他这个月刚发的工资,除了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,剩下的全取了出来。
他原本打算,今天找个机会,无论如何也要“表示”一下的。
现在看来,没必要了。
他拿着信封,在手里掂了掂,然后毫不犹豫地,把信封扔进了标着“其他垃圾”的桶里。
转身,朝着电梯走去。
长期昏迷病人监护室在医院老住院楼的二楼,位置偏僻,光线昏暗,走廊里静悄悄的。
护士站只有一个年纪较大的护士在低头写着什么,听到脚步声,抬起头,扶了扶老花镜。
“找谁?”
“你好,我是林杰,新调来监护室的医生。”
林杰平静地说道。
老护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眼神里带着点好奇,也带着点了然。
这么年轻的医生被派到这里,多半是“有问题”的。
“哦,林医生啊。
主任刚打电话说了。
你的更衣柜在那边尽头左手边,白大褂自己领。
病人资料在医生办公室的电脑里,密码贴在键盘下面。”
老护士指了指方向,语气谈不上热情,也不算冷漠,就是一种日复一日重复劳动后的麻木。
“谢谢。”
林杰按照指示,找到更衣柜,换上那件散发着淡淡漂白水味道的白色工作服。
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白大褂,脸色冷峻的年轻医生,他深吸了一口气。
这身白袍,第一天穿上时,他觉得神圣无比。
现在,却感觉沉重异常,上面似乎己经沾染了看不见的污秽和血迹。
他推开医生办公室的门。
里面只有一个戴着眼镜、头发乱糟糟的年轻男医生在吃泡面,看到林杰,含糊地打了个招呼:“新来的?”
“林杰。”
“王涛。”
对方嗦了口面条,“妈的,这鬼地方,真是没法待了。
来了就等着养老吧。”
林杰没接话,走到一台看起来最旧的电脑前坐下,开机,输入密码。
屏幕上弹出监护室病人一览表。
长长的列表,十几个名字,后面跟着的诊断大多是“持续性植物状态”、“缺氧性脑病后遗症”、“重度颅脑损伤后意识障碍”……入院时间,短的几个月,长的……甚至有三年五年的。
绝望的气息,透过屏幕弥漫开来。
他的目光,无意中扫过列表中的一个名字——苏晓萌,女,26岁。
入院原因:术后不明原因深度昏迷。
入院时间:三年前。
二十六岁,和三年前那场轰动一时的医疗事故受害者同龄。
林杰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。
他下意识地点开了这个病人的详细病历。
病历记录冗长而繁琐,大多是一些生命体征监测和常规护理记录。
在事故鉴定一栏,写着“排除明显医疗过错,考虑患者个体差异及罕见药物不良反应可能”。
罕见药物不良反应?
林杰微微皱起了眉头。
他关掉病历,靠在椅背上,环顾这间简陋、陈旧、弥漫着泡面味道和颓废气息的办公室。
李为民,王明,赵伟,小雅……还有眼前这个吃着泡面、抱怨着的王涛。
所有的人和事,都在把他往绝路上逼。
监护室……垃圾站……他拿起桌上那支不知道被谁用过、笔帽都有些松动的中性笔,在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。
一个月?
他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。
那就看看,这个被所有人视为职业生涯坟墓的“垃圾站”,到底是不是真的毫无价值。
那个沉睡了三年的女病人,她的昏迷背后,又是否真的只是“意外”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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